第6章
栖梧苑的庭院角落,那口沉默的古井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疮疤,在林晚意心头溃烂。苔痕下转瞬即逝的暗红,被邪风精准抹去的痕迹,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如同铁锈浸泡在湿泥里的腥气,都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神经,日夜啃噬。
白昼短暂,如同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无论她如何努力试图凝神,试图从那些沉默如石的仆役身上挖掘出一星半点的信息,得到的只有更加深重的恐惧和绝望。阿杏依旧惊魂未定,大部分时间昏沉睡着,醒来时也眼神呆滞,偶尔会发出惊恐的呓语,反复念叨着“鞋”、“珍珠”、“血”。
林晚意坐在窗边,手里紧紧攥着那颗被她用布帕包裹起来的、带着红褐色污迹的珍珠。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渗入掌心。窗外,天色再次不可阻挡地沉入浓墨般的黑暗。栖梧苑内,那对孤零零的龙凤喜烛再次被点燃,跳动的火苗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烛泪无声滑落,在烛台上堆积成暗红色的蜡块,像凝固的血。
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随着夜幕的降临,再次汹涌地漫过脚踝,攀上膝盖,冰冷地包裹住她的全身。三双绣花鞋的阴影如同沉重的枷锁,悬在心头。昨夜那紧贴后颈的、滑腻刺骨的阴冷感,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让她时不时地惊悸颤抖。
林晚意没有再试图堵门。她知道,那毫无用处。她只是将沉重的铜烛台紧紧握在手中,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离拔步床稍远的地上。阿杏被她安置在床榻内侧,盖着厚厚的被子,依旧昏睡着。她睁大眼睛,目光如同锐利的锥子,死死钉在房间中央那片被烛光勉强照亮的区域,耳朵则捕捉着窗外呜咽风声的每一丝变化。
风声呜咽依旧,掠过古槐虬结的枯枝,发出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呼啸。那声音,听久了,仿佛真的能从中分辨出女子压抑的哭泣,断断续续,凄凄切切。
时间在极致的紧绷中缓慢流逝。三更的梆子声似乎响过了,又似乎没有。林晚意的眼皮沉重如铅,每一次眨眼都变得异常艰难。她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试图用疼痛维持清醒。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形印记,渗出血丝,带来一丝微弱的刺激。
不能睡……绝对不能睡……
就在她的意志力在疲惫与恐惧的双重夹击下摇摇欲坠之时——
“呜……呜……”
窗外的风声,陡然变了!
不再是单一的、呜咽般的呼啸。那声音仿佛被强行撕裂、扭曲,从四面八方、从庭院深处、从古槐盘踞的阴影里、甚至……从地下,猛地汇聚、拔高!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凄厉声响!尖锐得如同无数根生锈的铁钉刮过琉璃,又低沉得像是垂死野兽在喉咙深处翻滚的咆哮!它不再是单纯的风声,而是……无数个声音的叠加、扭曲、放大!女人的哀嚎,婴儿的啼哭,老人绝望的叹息,混杂着野兽般的嘶吼和某种……类似骨骼被强行折断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这些声音并非清晰可辨,它们被揉碎了,混合在狂暴的风啸里,形成一片混乱、嘈杂、却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怨毒的……悲鸣之海!它们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拍打在栖梧苑的门窗之上!
“呜——哇——!”
“呃……啊……”
“嗬嗬……嗬……”
声音穿透紧闭的门窗,毫无阻碍地钻进林晚意的耳朵,直刺她的大脑!那不是来自一个方向,而是整个栖梧苑,不,是整个霍府!仿佛这座死寂的宅邸,在这一刻,地底深处所有被禁锢、被掩埋的怨魂,都挣脱了束缚,在夜空中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
“鬼咽!”林晚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倒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听过关于凶宅夜半鬼哭的传说,但从未想过会是如此恐怖、如此真实、如此……铺天盖地!
这声音,比三双绣花鞋的无声恐吓更直接,比仆役的沉默回避更赤裸!它用一种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宣告着这座府邸的非人本质!宣告着此地累积的滔天罪孽和无法化解的冲天怨气!
“呜哇——!”一声尤其尖锐、如同被扼住喉咙濒死挣扎的惨嚎,猛地刺破混乱的声浪,仿佛就在窗外咫尺之处炸响!
林晚意浑身剧震!巨大的恐惧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她再也无法保持坐姿,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起,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手中的铜烛台“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阿杏!”她下意识地尖叫出声,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床榻上,昏睡的阿杏被这恐怖的鬼咽声和她的尖叫惊醒,猛地睁开眼。那双眼睛里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填满,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身体剧烈地一颤,双眼翻白,再次直挺挺地晕厥过去!
“呜——嗬嗬——!”
窗外的鬼咽声浪丝毫没有停歇,反而更加汹涌澎湃,如同亿万怨魂在同时哭诉、嘶吼、诅咒!整个房间都在声浪中微微震颤!墙壁上巨大的阴影随着烛火的疯狂摇曳而剧烈扭动,如同群魔乱舞!
林晚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咯咯作响,在震耳欲聋的鬼咽声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清晰刺耳。
她猛地看向窗户。糊窗的旧纱纸在狂风的撕扯和声浪的冲击下剧烈地抖动着,仿佛随时会被撕碎!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自毁般的疯狂,猛地攫住了她!
她要看看!看看窗外到底是什么!看看这撕心裂肺的鬼咽,到底来自何方神圣!哪怕下一刻就被拖入地狱,她也要睁着眼睛看清楚!
“啊——!”林晚意发出一声嘶哑的、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低吼,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她猛地扑向窗边!不再有丝毫犹豫,不再顾及任何后果!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死死抓住那扇吱呀作响的支摘窗,猛地向上推开!
“哐啷!”
窗户被彻底推开!
冰冷刺骨、带着浓重湿气和无法形容的腥腐味道的狂风,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烛火被狂风猛地压弯,几乎熄灭,光线骤然黯淡,只剩下豆大的一点火苗在风中疯狂摇曳挣扎!
林晚意的长发被狂风吹得凌乱飞舞,抽打在脸上生疼。她强忍着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的刺痛,死死地、用尽全力地睁大双眼,透过翻飞的发丝,看向窗外——
栖梧苑的庭院,在惨淡的、几乎被浓重阴云遮蔽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非人间的景象。
狂风卷起地面的枯叶、尘土和腐烂的苔藓碎屑,在庭院中央形成数道灰黑色的、如同鬼魅般扭曲盘旋的旋风!古槐巨大的枝桠在狂风中疯狂摇摆、抽打,投下的影子如同无数条挣扎的黑色巨蟒,在地面上疯狂扭动!
而在那混乱的、飞沙走石的庭院深处,在古槐虬结的枝桠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里——
林晚意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她看到了!
不是具体的形体,不是飘荡的白影。而是……影子!
无数道扭曲、拉长、如同被强行拉伸又揉皱的、模糊不清的人形黑影!它们没有面目,没有实体,只有大致的轮廓,密密麻麻地充斥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有的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蠕动,有的在旋风里翻滚挣扎,有的倒挂在古槐的枝头,身体如同破布般随风狂摆!
这些影子在狂风中无声地扭动、翻滚、纠缠!它们张着嘴,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属于人类的声音,但那充斥天地的、撕裂耳膜的“鬼咽”声浪,仿佛正是从这些扭曲的、无声呐喊的影子口中发出!它们代表着无法言说的痛苦,被强行压制的怨毒,和永世不得超生的绝望!
就在林晚意目光扫过庭院的瞬间,那些在狂风中疯狂扭动的影子,似乎……齐齐一顿!
无数道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黑暗的“面孔”,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转向”了她所在的窗口!
一股冰冷到足以冻结灵魂的恶意,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将林晚意彻底淹没!
“呜——!!!”
那混乱的鬼咽声浪骤然拔高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尖利程度!仿佛亿万根钢针同时刺入耳膜!庭院中央那几道灰黑色的旋风猛地加速旋转,如同巨大的、通往地狱的漏斗,裹挟着枯叶尘土,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着她敞开的窗口——猛扑而来!
林晚意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从窗外传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身体,要将她生生拖出窗外,拖入那片怨魂的漩涡之中!
“不——!”她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双手死死抓住窗框,身体拼命向后挣扎!
狂风灌满了她的口鼻,窒息感瞬间袭来!眼前是疯狂旋转逼近的死亡漩涡,耳中是亿万怨魂的尖啸!她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孤舟,下一秒就要被彻底撕碎、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像是来自霍府某个极其遥远的方向,猛地炸开!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的沉重感,如同巨大的鼓槌敲击在蒙皮的地面上。
随着这声闷响,那扑向窗口的灰黑旋风猛地一滞!充斥天地的鬼咽声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骤然削弱了几分!庭院里那些疯狂扭动的影子,动作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和混乱!
抓住林晚意的那股恐怖吸力,也骤然一松!
林晚意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爆发出求生的本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挣!
“哐当!”一声,她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后背火辣辣地疼。她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远离那敞开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窗户!同时,她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窗外!
只见庭院深处,那几道灰黑的旋风在短暂的凝滞后,似乎失去了目标,开始无序地乱窜,最终缓缓消散在狂风中。而那些密密麻麻、扭曲拉长的人形黑影,也在那声闷响之后,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墨迹,迅速变得稀薄、淡化,最终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庭院浓重的黑暗和疯狂摇曳的树影之中。
凄厉的鬼咽声,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消散。
窗外,只剩下风声依旧呜咽,掠过古槐的枯枝,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呼啸。月光似乎挣扎着从浓云缝隙里透出一点惨白的光,照亮了庭院中央一片狼藉的落叶和尘土。
仿佛刚才那亿万怨魂齐声哭号的恐怖景象,只是一场太过真实的噩梦。
林晚意瘫倒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和浓重的腥气。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滑落,浸湿了鬓角。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看着那扇依旧洞开的窗户,看着外面恢复了“平静”却依旧死寂阴森的庭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炸裂开来。
那不是梦。
那声最后响起的、压制了鬼咽的沉闷巨响……是什么?是谁?
霍府的夜,从未如此清晰地展示过它的狰狞。这不仅仅是一座凶宅。这是一座被无数枉死怨魂盘踞的……活地狱。而刚才那短暂的“平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更加深沉恐怖的死寂。
林晚意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听着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呜咽的风声,一股寒意,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彻骨,冻结了她的血液,也冻结了她眼中最后一丝名为侥幸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