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寂。
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和阿杏在睡梦中因恐惧而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抽噎。
林晚意僵坐在冰冷的紫檀木拔步床沿,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四肢末端,又在瞬间冻结。她像一尊被钉在恐惧里的石像,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分毫,只能死死地、死死地盯着脚踏上那双刺目的石榴红绣花鞋。
并蒂莲花的金线在昏黄烛光下幽幽流转,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一种不属于这阴森鬼蜮的、诡异的鲜活。它冰冷地宣告着:昨夜并非噩梦,那无声无息的窥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拜访”,是真实的。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失去了流动感。窗外呜咽的风声似乎也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双鞋,和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时辰,林晚意才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力气重新流回僵硬的指尖。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也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这咳嗽声惊动了睡梦中的阿杏,小丫头一个激灵坐起身,揉着惺忪的眼睛,带着浓重的鼻音:“太太?您怎么了?”
阿杏的目光顺着林晚意惊惧未消的视线,落在了脚踏上。
“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栖梧苑的寂静。阿杏像被毒蛇咬到一般,整个人从床边弹了起来,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咯咯打颤的声响在房间里回荡。
“别……别怕……”林晚意自己的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惊恐万状的阿杏,“它……它只是……在那里……”
这话苍白无力到了极点。那双鞋的存在本身,就是最深的恐惧。
阿杏拼命摇头,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指着那双鞋,语无伦次:“鬼……是鬼!是……是前头太太的……太太!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她扑过来,抓住林晚意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只想把她拖离这个恐怖的房间。
“走?去哪里?”林晚意反手握住阿杏冰冷颤抖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凄凉的平静,“这里是霍府,是栖梧苑。我们……无处可去。”养父母家?那个将她当作祭品推入火坑的地方,早已不是归处。
阿杏绝望地呜咽着,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林晚意看着那双红鞋,一股冰冷的怒意,竟奇异地压过了纯粹的恐惧。恐惧只能让人崩溃,而愤怒,或许能带来一丝微弱的力量。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阿杏,”林晚意的声音稳了些,“去,把……把那双鞋拿出去,扔得远远的!”她需要一个姿态,哪怕是无用的反抗,也胜过被这无声的恐吓彻底压垮。
“我……我……”阿杏惊恐地看着那双鞋,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连连摇头,脚下生根般无法挪动一步。
林晚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她不能指望别人。她推开阿杏的手,自己站起身。双腿还有些发软,但她强迫自己一步步走向脚踏。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靠近那双鞋时,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陈旧脂粉和泥土的怪异气味似乎又飘了过来。
她猛地弯腰,一把抓起那双冰凉刺骨的石榴红绣花鞋!触手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顺着指尖直刺骨髓。她强忍着将它立刻甩开的冲动,快步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支摘窗。冰冷的夜风夹杂着湿气猛地灌了进来。
“滚!”林晚意低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两只红鞋狠狠掷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鞋子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庭院深处古槐的阴影里。
她砰地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窗棂,大口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做完这一切,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阿杏惊魂未定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崇拜。
这一夜,再无眠意。
林晚意和阿杏挤在床榻一角,紧紧挨着,彼此汲取着一点可怜的热量和勇气。烛火燃尽,最终熄灭,房间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窗外呜咽的风声重新变得清晰,像无数冤魂在哭泣。每一丝细微的声响——落叶被风卷动的声音,远处不知什么野物的嘶鸣,甚至木头因潮湿而发出的轻微爆裂声——都足以让她们惊跳起来。
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在黑暗中无限放大。
直到天边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那如同实质般的黑暗才稍稍褪去。林晚意和阿杏都已是心力交瘁,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
白天,栖梧苑依旧是死水一潭。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来了,依旧沉默寡言,眼神躲闪,飞快地扫完院子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沾染不祥。林晚意试图从她们口中探听任何关于栖梧苑旧主或者府中禁忌的消息,得到的只有更加惊恐的沉默和更快的逃离速度。
她特意走到昨夜扔鞋的窗前,透过窗棂缝隙向外望去。古槐虬结的枝桠在灰白的天光下投下狰狞的影子,地面湿漉漉的苔藓上,昨夜被她奋力掷出的那抹刺目的石榴红,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那双鞋从未出现过,又或者……被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收走了。
这个认知让林晚意的心又沉了几分。
又是一个漫长而煎熬的白昼过去。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再次不容抗拒地笼罩下来。栖梧苑内,烛火重新燃起,依旧是那对孤零零的龙凤喜烛,滴落着暗红的烛泪。
有了昨夜的经历,阿杏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睡,强打着精神,睁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从厨房摸来的、沉重的铜质烛台,指节捏得发白。林晚意也端坐着,神经紧绷如满弓的弦,目光锐利地在昏暗中逡巡。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流逝。窗外风声呜咽依旧,但房间里暂时一片死寂。
就在林晚意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一丝,以为今夜或许能平静度过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落地声,如同水滴落入深潭,突兀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林晚意和阿杏的身体同时一僵!
声音,来自床榻前方!
两人惊恐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昏暗的烛光下,脚踏的位置,赫然多了一双鞋!
不再是昨夜那刺目的石榴红。而是一双素雅的月白色软缎绣花鞋,鞋面光洁,只在鞋尖处缀着几颗米粒大小的莹润珍珠,在烛火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鞋子同样被摆放得整整齐齐,鞋尖正对着床头,纤尘不染。
“啊……”阿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气,整个人筛糠般抖了起来,手里的烛台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中发出巨大的声响。
林晚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又来了!它又来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昨夜是红鞋,今夜是白鞋……那么明夜呢?后夜呢?难道每一天,都要面对一双来自不同亡魂的“问候”?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更让她头皮发麻的事情发生了!
那双月白色的绣花鞋上,鞋尖处一颗原本圆润饱满的珍珠,在烛光下,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颗珍珠,如同熟透的果实般,悄无声息地脱离了鞋面,轻轻滚落下来,掉在脚踏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嗒”的一声轻响,滚了几滚,停在了林晚意的视线正下方。
那颗珍珠,在烛光映照下,折射出的不再是温润的微光,而是一种……黯淡的、仿佛被什么东西侵蚀过的、带着一丝浑浊的红褐色。
如同……干涸的血迹!
“啊——!!!”阿杏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双眼翻白,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彻底吓晕了过去。
林晚意也被这诡异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她猛地从床边站起,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她死死地盯着那颗滚落的、带着不祥红褐色的珍珠,又猛地抬头看向那双月白鞋。
它还在那里!冰冷地,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恐惧累积到了顶点,反而在瞬间炸开,化为一股不顾一切的冲动。林晚意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抓起那双月白色绣花鞋!入手依旧是刺骨的冰凉和滑腻。
“滚!都给我滚!”她嘶声低吼,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她冲到窗边,再次用力推开窗户,将手中的鞋子狠狠扔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她背靠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内衫。她看着地上昏迷的阿杏,看着摇曳的烛火,看着空无一物的脚踏——暂时空无一物。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了她。
第三夜。
恐惧如同厚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栖梧苑的每一个角落。阿杏在白天短暂的清醒后,又陷入了惊惧过度的昏睡,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即使在梦中也不停地发抖呓语。林晚意守在她身边,眼神疲惫而空洞,却又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般的狠厉。昨夜滚落的那颗带着红褐色污迹的珍珠,被她用布帕包起,紧紧攥在手心,那点冰凉的触感,成了连接恐怖现实的唯一证物。
烛火再次燃起。林晚意没有再坐以待毙。她将房内所有能移动的、沉重的家具——一张花梨木圆凳,一个沉重的黄铜炭盆——都费力地拖到了门后,死死抵住房门。做完这一切,她已累得气喘吁吁,但看着被堵死的门缝,心中总算升起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她捡起昨夜阿杏掉落的铜烛台,沉甸甸的金属触感给了她一点支撑。她紧握着烛台,如同握着最后的武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在拔步床不远处的阴影里席地而坐,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房间中央那片被烛光勉强照亮的地面——尤其是那张脚踏。
时间,在死寂和高度紧绷的神经中,一分一秒地爬行。窗外呜咽的风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耐烦的焦躁,刮过古槐干枯的枝桠,发出更尖锐的呼啸。
“咚……咚……咚……”
远处,似乎传来更夫沉闷的打更声,三更天了。
林晚意的眼皮沉重如铅,连日的恐惧和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她的意志。她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试图用疼痛驱散睡意。不能睡!绝对不能睡!
然而,生理的极限终究难以抗拒。在又一次强烈的困意袭来时,她的头猛地向下一点,意识陷入了一片短暂的、黑暗的混沌。
就在这意识模糊的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如同最凛冽的寒冬朔风,毫无征兆地、猛地贴上了她的后颈!
那冰冷并非来自空气,而是带着一种实质性的、滑腻的触感,仿佛一条刚从冰窖里捞出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最脆弱致命的部位!
“啊——!”
林晚意被这极致的阴冷和恐怖瞬间惊醒,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失声的惊叫!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头皮炸裂般发麻!她猛地向前扑倒,狼狈地滚开,手中的铜烛台哐当一声脱手飞出老远。她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去——
身后,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浓重的阴影。什么都没有。
但那股紧贴后颈的、滑腻刺骨的阴冷感,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残留着,让她浑身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是幻觉吗?是因为太恐惧而产生的错觉?
不!那感觉太真实了!太可怕了!
就在她惊疑不定、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时,她的目光,带着巨大的惊惧,下意识地、缓缓地移向了床榻的方向。
烛火昏黄的光晕,如同垂死挣扎般跳动着,勉强照亮了那张紫檀木脚踏。
林晚意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那里,不再是两双鞋。
是三双。
昨夜被她两次扔出去的石榴红并蒂莲鞋,素雅月白缀珍珠鞋,此刻,它们如同从未离开过一般,端端正正、纤尘不染地摆放在脚踏上,鞋尖整齐划一地朝着床头。
而在它们旁边,多了一双鞋。
那是一双深沉如凝固血液的绛紫色绣花鞋,鞋面上用金线绣着繁复华丽的缠枝牡丹图案,针脚细密,透着一股迟暮的华贵与沉重。鞋帮略高,用料考究,显然属于一位身份更为尊贵、年纪也可能稍长的女子。这双鞋同样被摆放得一丝不苟,与另外两双鞋并列,如同三个沉默的、来自地府的审判者。
三双鞋!三双来自不同亡魂的绣花鞋!无声无息,在门被堵死、她仅仅短暂失神的瞬间,如同鬼魅般再次降临!那紧贴后颈的冰冷,是警告?是催促?还是……来自第三位亡魂的触摸?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林晚意彻底吞没!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她只能死死地、无比惊恐地瞪着脚踏上那三双排列整齐的绣花鞋,看着它们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三道扭曲拉长的、如同通往地狱深渊的影子。
那冰冷的触感还残留在后颈,那无声的排列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栖梧苑的夜,彻底被亡魂占据。烛泪无声流淌,凝固成一片暗红。而林晚意的心,也在这三双绣花鞋的冰冷注视下,沉入了无底的冰窟。一股寒意,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刺骨,从骨髓深处渗出,冻结了她所有的侥幸。
这不仅仅是恐吓。这是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