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过雨的缘故，整个烟城终于染上一丝初秋凉意。

　　午后阳光分外明亮，银杏叶子泛着浅黄光泽。

　　“童小姐，你是画漫画的？我搞IT，说起来咱们俩还算同行。”

　　卷密睫毛忽闪一下，童妍将视线从窗外收回。

　　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还在相亲。

　　童妍略带歉意，粉红唇角微弯，再次打量姑父朋友给介绍的相亲对象。

　　一望到顶的发际线，油亮的皮肤和发丝。

　　近视镜片后那双眼过分活跃精明，让人感到不太可靠。

　　“我有个表妹也是在漫画公司，一个月才挣两三千。”

　　童妍礼貌微笑：“确实，大部分漫画家平平无奇。”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

　　视线滑过童妍温婉恬静面庞，不经意落在童妍椅子旁的白色手杖上。

　　“你的身体……应该不影响怀孕生孩子吧？”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

　　童妍一愣。

　　男人轻咳一声：“我妈说了，让我婚后要生两个孩子，孩子多了家里热闹。必须有一个是儿子。”

　　童妍默了片晌。

　　稍后，满脸真诚道：“实不相瞒，我十八岁时找一个大师算过命，大师算了两件事。第一我多子多孙，第二……我克夫。”

　　见男人表情逐渐龟裂，久久不接话。

　　童妍这才缓缓拿起手边咖啡。

　　这次相亲，又黄了。

　　童妍刚从咖啡厅出来，包里电话就响了。

　　肯定是姑妈童晓莉打来刺探情况的。

　　童妍停在一棵树下，拿好手杖，单手从帆布包里去拿手机。

　　刚把包包拉链扯开，突听到身后传来急促摩托鸣笛声。

　　童妍赶紧往人行道内侧避让，结果腿还没动，只觉一阵疾风自身后蹿来。

　　左臂被硬物狠狠撞击了一下。

　　童妍倒嘶口凉气，一个趔趄坐倒在了地上。

　　帆布包里的东西和手杖散落一地。

　　童妍蹙眉抬起头。

　　只见前方一道飞驰而去的影子，逃命一般消失在下一个路口。

　　真是倒霉。

　　童妍顾不得接电话，忙着把地上的东西一股脑装进帆布包里。

　　被撞的胳膊痛感强烈，稍微一按骨头都在痛。

　　年少遭遇过意外之后，童妍很惜命。

　　她就近去了一家医院检查。

　　医生看了片子说没有伤到骨头，软组织轻微挫伤，开了一瓶云南白药喷雾剂。

　　童妍这才赶紧往家走。

　　大学毕业两个多月，姑妈和姑父已经托人给她介绍了五个相亲对象。

　　今天这个相亲对象是姑父朋友介绍的。

　　闺蜜得知这个消息时，微信上狂轰滥炸，劝童妍千万别去见。

　　【就你姑父那个不靠谱的，能给你介绍什么好的？指定给你介绍个奇葩！】

　　童妍抱着丰富人生经历的想法，来相了这场亲。

　　果然，意料之中。

　　＊

　　走出电梯，童妍掏出钥匙开门之前，深吸一口气。

　　一进屋，便看到姑父纪明军坐在沙发上喝茶。

　　在纪明军面前，童妍总有种渗透到骨子里的疏离感。

　　对上纪明军尖锐目光那一刻，童妍淡淡一笑：“姑父。”

　　恰好童晓莉端着一碟刚洗好的葡萄，从厨房走出来。

　　见到童妍回来，童晓莉脸上露出喜色：“妍妍回来了？和那个男孩聊得怎么样？”

　　“聊不来，没戏。”

　　童妍声音轻软，简单总结这场相亲。

　　童晓莉脸上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下意识看了一眼沙发上的丈夫。

　　纪明军也是脸色一变。

　　童晓莉放轻了语调：“怎么又……没戏呢？你姑父朋友说，这个男孩IT工程师，一个月挣八千多，人开朗又勤奋，唯一缺点就是有点儿谢顶。妍妍，咱也不想着攀什么高枝，人老老实实，能疼你照顾你就行了。”

　　童妍声调同样轻软：“姑妈，三观不一致的两个人，当朋友都难，要怎么一起过日子？”

　　童晓莉张了张嘴，但是没出声。

　　屋内空气静默两秒，本以为相亲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一道冷冷声音从空气中传来：“挑来挑去没完没了！有人愿意娶你就不错了！还是想赖在我家一辈子吗？！”

　　话音一落，时间仿佛停止。

　　某些东西在死寂中静止、颤动、崩塌。

　　臂上被撞处的疼痛疯狂席卷蔓延。

　　寄居姑妈家里七年来，童妍谨小慎微维持的某种脆弱的平衡，似乎在这一刻迅速瓦解溃败。

　　童晓莉看向丈夫，脸色难看：“纪明军，你少胡说八道！”

　　“我说得不对吗？大学四年也没个本事找男朋友，现在我和你姑妈为你操心说媒，你又挑三拣四，你有什么脸挑？童妍，你自己说说你有什么资本？一个残疾人，找不到正经工作，天天窝在家里画个破漫画！你还想找个……”

　　“我搬走。”

　　童妍突然出声，语调异常冷静。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

　　七年前那场车祸，童妍父母当场身亡，她也因此落下腿疾。

　　肇事者逃逸。

　　因为肇事者家里穷，童妍家破人亡没有拿到一分钱赔偿。

　　住院三个月期间，纪明军自作主张卖掉了童妍家的房子，来支付葬礼和童妍的医药住院费。

　　出院之后，童妍无家可归，被童晓莉接回家里。

　　原本开朗的童妍因着一系列变故，被迫变得察颜观色、小心谨慎。

　　好在童晓莉对她真心，供她读书吃穿。

　　直到考上烟城大学美术系之后，童妍通过兼职画画来支付生活费和学费，纪明军才稍微给她一些好脸色。

　　年初，她主笔的漫画开始连载，前几个月点击量平平。

　　直到一个多月前，她的漫画编辑告诉她，点击订阅量开始直线上升，让她一定要稳住质量。

　　正因如此，其实她也早有搬出去独自生活的打算。

　　下个星期中秋节，也是童晓莉的五十岁生日。

　　她原是想给她过了生日再走。

　　可现在看来，这个家留不得了。

　　哪怕今晚睡大马路，童妍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呆了。

　　纪明军剩下的话生生被噎回了喉咙里。

　　童晓莉拉着纪明军的胳膊僵住，忽然回过头来：“妍妍……”

　　童妍扬起嘴角弧度：“我前几天已经找好了房子，本来也打算搬走的。”

　　说完，转身回了房间。

　　童妍收拾行李的时候，外面还在争吵。

　　这些年，为了自己，一向软弱的姑妈也多少次和纪明军争吵过。

　　够了。

　　反正她毕业了，现在也有了谋生手段。

　　她要开始独立生活了。

　　好好画漫画，攒钱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她要好好活着。

　　有生之年，她得看到害死自己父母的逃犯伏法。

　　＊

　　童妍拖着行李箱离开的时候，童晓莉想拦她。

　　姑侄两个沉默地看着彼此，最终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童晓莉知道纪明军这次说得过火了，照着童妍的脾性，不会再留下。

　　好在这个点儿房产中介还没有下班。

　　童妍找到附近近一家房产中介公司，在十几个可以拎包入住的房源当中，她选了价格适中质量适中的一套两居室。

　　看房、签合同、交押金和房租。

　　“小区左转二百米有个生鲜超市，隔一条街有菜市场，很方便的！”

　　“谢谢姐。”

　　等送走了热心的中介大姐，已是黄昏时分。

　　童妍揉着酸痛的小腿，望着狭小却冷清的房间，心情复杂。

　　客厅里两张白色沙发、白色茶几，一台小尺寸液晶电视。

　　电视柜左边有一个空置的方形玻璃鱼缸。

　　房子不大却整洁，房东应该是正派又体面的人。

　　阳台上有落地窗。

　　从十八楼望出去，霓光流彩，灯影重重。

　　美中不足是房子里没有书桌，童妍画漫画需要一张大些的桌子。

　　童妍去中介大姐说的那家超市买了些蔬菜挂面，一个小煮锅和一袋抽纸。

　　还买了一条毯子应付今晚的睡眠。

　　煮了面条吃，又找来抹布和拖把将房子大略收拾了一遍。

　　一转眼便晚上十点了。

　　童妍瘫在沙发上，拿起水杯喝了两口水，用手机登陆了漫画网站。

　　登入作者账号，她打算查看读者评论。

　　突然，“砰砰”两声巨响刺透门板。

　　童妍警觉地站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接着又传来几声类似于砸门的声音。

　　拿着手杖走到门口，童妍趴到猫眼上一瞧。

　　只见有个男人叉腰站在对面住户门前，抬起脚踢向门板。

　　童妍看到男人戴着口罩，但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到锐利的侧脸弧线。

　　男人站在原地安静了几秒，低头在外衣口袋里翻找起来。

　　几秒钟后，童妍看到男人掏出根铁丝。

　　接着随手拧了几下，将铁丝伸进了锁孔里。

　　“……”

　　童妍本能萌生恐惧，这是……入室盗窃吧？

　　童妍当机立断，在手机里输入了110。